乡村老妇剪影
文/曾彩云
有退休金的老人，不管是五六千还是两三千，不管是住在城里还是农村，只要身体没大毛病，晚年生活都不会太差。他们手里握着每月如期到账的银行卡，医保卡，就有了老有所依的安全感，底气十足，可以不看人眉睫，不失尊严地享受余生。种花养鸟，下棋玩牌，旅游锻炼，扎堆纳凉晒太阳聊家常……怎么高兴怎么来，自由自在的日子，真教上班族们羡慕嫉妒恨（是羡慕，嫉妒恨倒没有）。
农村老人没有退休金，每月领着国家发的养老金，200到300元不等。只要没有丧失劳动力，他们一般是退而不休的。当然，也有家庭环境良好，子女孝顺，可以安心赋闲，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颐养天年的。
回归故乡的几个月里，耳闻目睹了身边几位老妇的生活现状，说出来就是故事，虽平淡无奇，但也许是你和他平日听不到的。
杨彩霞和李长启夫妇是我的右邻，妇78岁，夫76岁。两人育有一儿一女，女儿出嫁在外村，儿子一家在县城买了房，不定期回来走走看看。农村的住房不管是平房还是楼房，装修是精致还是简陋，共同的特点就是大，宅基地盘大，院子大，房间大。彩霞家当然也不例外，老两口守着偌大的一院房子，手脚不闲，进进出出忙着干不完的活计。供村民娱乐活动的广场就在他们家门口，篮球杆，乒乓球案子，各种健身器材一应俱全，每日总有一帮人早锻炼晚歌舞，很是热闹。尤其是无风雨的晚上，音响里的歌声舞曲高昂激越，迴旋在碧蓝静寂的天空，展示出故乡蓬勃向上的精神状态。彩霞夫妇从不参与广场活动，最多是倚在自家门框上，用欣赏的目光环顾一下沉浸在欢声笑语中的邻里乡亲，不大功夫，便又忙自己的去了。他俩的心思全在那几亩口粮地的庄稼上，大部分时间都忙于侍弄屋后的菜园子。每年收玉米，别人家出钱雇机器，半天功夫就杆碎地净，籽粒归仓了，而他俩是手工掰棒子，三轮车一车一车拉回家，然后又手工剥皮晒棒子脱粒。玉米杆也是一棵棵自己砍，一梱梱装车卖给饲养场，总得忙个七八天。这些年轻人都不肯干的力气活，他们硬是卯足了劲自己干，为的是省下雇机器的费用，还能赚一笔卖玉米杆的钱。菜园子里的活是四季不断的，葱、韭、菠菜、青菜、生菜、甘蓝、白菜、萝卜……每种菜从育秧到收获，需要经过整个生长期的施肥、浇水、锄草、除虫等一系列劳作管理，且是收一茬种一茬，茬茬相续，没个终结的。他们种的粮和菜总比别家长得好，产量高。长启几乎每天开着电动三轮，把收摘的菜品整理好，到十几里外的县城早市出售。避开大热的中午，晨昏时分，在生产路散步的村民，总能见到他们在菜园里干活，有时是两人，多数时候是彩霞一人。她或面朝黄土背朝天，深弯着腰，或双膝深蹲，折成一团，头不抬，手不停，神情十分专注。一次我站在路边和彩霞打招呼，她站起身，用胳膊抹着脸上的汗，说：姐，我地里的生菜长得挺好的，给你拔些！说着就去拔一大把送出来。几天前一个傍晚，她蹲在地里挖葱，一长畦葱挖了大半截，一梱一梱地放在地畔上。还细心地把杂在葱行里的马齿苋挑出来另放一堆，说这个也能卖，有城里人专门找野菜吃稀罕哩。
今年天气干热，葱叶子大多枯黄，品相不好，我说：这葱不好卖吧？她说：是要多费些事择干净的，再码整齐，绑成小把，一把两块钱，也好卖着哩。
我佩服她腰腿好，连续弯腰深蹲几个小时都没问题，而我弯腰腰疼，蹲膝关节疼，废了一样。她笑着说：我是农民呀，吃的就是这碗饭，干了一辈子啦，苦惯了，练下了，这方面你咋能和我比！
她身形消瘦，面容憔悴，头发染过，头顶露出一片新长的白发，门牙缺失致说话漏风。这一切与她饱满的心气和旺盛的精力形成鲜明对比，令我感慨。
在村民眼里，这夫妇俩是既能下苦挣钱又会过日子的。据说儿子买房他们资助了二十多万，而自己平时却是极尽节俭的。
兰英属猪，算起来也78岁了。她是山东人，17岁时，花一样的年纪来到陕西，嫁给了大她十几岁的丈夫。丈夫家兄弟姐妹多，她委委屈屈跟着过拮据日子，也许是这边的穷日子，比山东老家那边要好点吧。丈夫逝世好多年了，她一手操持给两个儿子成了家，一个女儿也出嫁到别村。大儿子李东升、白玉夫妇在村里开了诊所，口碑不错，日子过得稳定轻松。二儿子李新方学了电焊技术，常在外揽活打工。二儿媳娶在兰英和丈夫盖的老房子里，同院住着，但分灶吃饭。儿媳养了两条狗，每日晚饭后都在村道或生产路上溜她的宠物。白狗体形大，胖得似乎走路都困难。黑狗精壮，狗绳牵着，拽着主人一路小跑。白狗不是一般的胖，我问：你给狗吃啥呢，咋喂得这么肥？那媳妇风风火火地边走边大声说：口粗得很，啥都吃，一天要吃好几盆哩！兰英养了五只羊，每天早上卖羊奶。有天我起得早，见她提了大半桶羊奶给收奶员，当下领到几十元钱，就说：收入不错嘛！她说：这不算多，这阵子天热，羊不好好吃草料，奶少了。
五只羊拦在院子里，东西两边都是羊圈，挨墙还搭了两个狗窝。养这五只羊可不轻松，除了备玉米麸皮打精料，兰英每天早出晚归割草、捋树叶，除了供给当下羊要吃的，还要晒干草备冬饲料。邻居家伐倒三棵大杨树，兰英和几个养羊户即赶来争着折细枝捋树叶。毕竟年纪大了，她有些手忙脚乱，急切的样子好象是饥饿的人在抢馍馍。有天她在我们屋后荒地割草，半人高的刺荆和毛毛草长得密实，她弯腰挥镰，不歇气割了满满一大笼，压得瓷实，总有三四十斤吧，揹起往回走时，弯腰撅臀的样子，象是快要被草笼压趴到地上了。想到这活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，想到自己拎一袋10斤的面粉还几步一歇，心里是既佩服又同情的。
几年前有一天，兰英晕倒在自家院子里，恰巧孩子们不在家，没人发现施救。好在有惊无险，不知过了多久，她自己醒过来了。此事之后，兰英把自己几年来外出帮工（在蔬菜棚帮人出菜，12元/小时）挣的五万元拿出来分给两个儿子。想来此举是以防日后不测，提前交代后事的。病后虽然身体恢复了，但菜棚老板再也不敢雇她帮工了。按说她不该再劳作，该由儿子们养她老了。但不知为什么，她没有跟儿子过，而是开始养羊，干起了比之前更辛苦的营生。养羊挣的钱不比帮工挣的少，但她还是舍不得花。面色黑瘦，终日劳作，不知善待自己，吃饭穿衣都是简单凑合的。二儿媳说：她吃的那饭，还没有我喂狗的狗食好呢。这话是闲聊时邻居们说的，我听了心里一震：这媳妇得有多二、婆婆在她眼里得有多卑微呀！很为兰英感到不值：如此拼了老命攒钱，如此苛待自己，不但得不到尊重反而被轻贱，这难道是她想要的回报？
蒋菊香67岁，和陈铁链是二婚夫妻。她娘家在邻村王马，因为家里穷孩子多，她没进过学校门。不识字是她一辈子挂在嘴边梗在心里的遗憾。刚嫁来陈家那几年，日子过得的确艰难，不得已还把一个女儿送别人了。随着社会大环境的不断向好，她家也走出了阴霾。儿子争气，参军复员后安排了好工作，在闫良成家定居了。她老两口被接去帮着看大了孙子，就一身轻松回到新建的独院房里过两人世界的生活了。菊香性格外向，待人诚恳热情。她家门前一棵大杏树，每年结满树甜杏，自家吃不了，她一兜一兜送给左邻右舍。菊香的日子过得自在，喜欢看电视，跟着电视学唱歌，模仿电视上各种健身动作锻炼身体。也喜欢串门，不仅串邻家，还常串到外村的教堂参加活动，听圣经圣歌。她记性好，听来的歌和故事，隔天就能说出来唱出来。村里人都知道她健谈，聊起来就不会主动停下。往往是对方说：菊香，我还有事，咱改天再谝吧。才余兴未尽地起身回家。几年前我在城北客运站遇见她，一个人，揹着大大的双肩包。也许是在陌生地方见到熟人了，她满脸泛红，很高兴，很激动，拉着我的手迫不及待地想说什么，可惜我急着乘车，与她匆匆而别。这次回乡，她隔三差五来找我聊天，聊到在城北客运站之遇，方知她当年游西安的始末。她说西安是个大地方，早就想逛一回开开眼界的，但儿女忙于工作，丈夫那时还跟着村里人在外地干活。她等不及他们践行陪伴出游的承诺，就锁了家门，揣着几千元钱，没给任何人打招呼，独自踏上了寻梦之旅。虽然不识字，但100以内的数码还是认识的，也知道乘车住宿逛景点，最保险的办法是求交警帮助。七八天里，她竟然顺利地走遍了大雁塔、小雁塔、兴善寺和几个公园，还登上电视塔俯瞰城市全景，尝遍了只在电视上见过的西安名小吃。她说：我独个出来也逛的怪美的，不认字也没啥害怕的，我命好运气好，遇到的都是好人。他们（指家人）还担心把我跑丢了，我这不是好好的嘛！其实她不知道，当家人发现她出走，急疯了似的，发动了所有亲朋邻居到处找她，还印发了大批寻人启事，不过没等发出去，她毫发无损的回来了。
村邻评价菊香：心宽不算计，吃今不想明，甩手掌柜的，有七分的福硬是能出享十分的福气，不是个会过日子的婆娘。
我倒觉得菊香随遇而安的心态挺好的，不操闲心，善待自己，遵从内心所想，活在当下，活得自我，堪称糊涂的聪明人。
毛老太85岁，养育的三儿两女都有出息，很孝顺。她年轻时为了五个孩子能吃饱穿暖，为了多挣几个工分，象男人一样干重活不惜力，不顾风霜雨雪对身体的伤害，结果36岁时就患了严重的腿疾，不但疼痛，且渐渐变形，双腿内弯，成一个大大的“O”字，身高也缩了好多。好在经过多年吃药理疗，如今虽拄拐也能蹒跚挪步。可能是药吃得太多太久，影响到胃的功能衰退，导致“吃再好的东西都不长肉”，体形瘦小，满脸皱纹，尽管头发很少有白的，却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。老伴去世后，她一个人住在有七八间房子的独院里。在深圳上海工作的儿女要接她去城里住，她婉拒，说不习惯高楼上鸽子笼一样的住处。也不到同村的儿子女儿家住，理由是各家有各家的事，不想给他们添麻烦。更是拒绝孩子们请保姆服侍她的提议，说：我一个人好办的很，打开煤气灶就是饭，又有洗衣机，自己在家斜一丈顺八尺的，多个外人来反而不自在。外地的儿女按时寄钱寄物给她，身边的儿女也时不时送来好吃的改样饭菜。村里人太羡慕毛老太了，说她命好，躺着坐着就有享不尽的福。
毛老太可不是个躺得住坐得住的人。大清早就一手扶杖一手拿条帚，把前院后院扫个遍，擦桌子抹板凳，里里外外收拾利索了才肯歇口气。门外的菜地更是她丢不下的事业，种了豆角，丝瓜，小葱大蒜，韭菜辣椒……四时八节该种该栽的菜都不耽误。她种菜却不爱吃菜，也不卖，喜欢送给别人，听一声谢谢就蛮高兴。还用酱油和糖腌制了两罐子菜，有蒜苔、豆角、大蒜、辣椒、青笋，自己吃一星半点，大部分送人。大热天见她带个草帽在菜地忙活，松土锄草浇水，站不住就搬个小凳坐着干。儿女反对，邻居不理解，谁劝都没用。她就喜欢这么干，热不怕，冷不怕，累不怕，不干手痒，干了才舒服。
毛老太人老，却有年轻人的性格，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，爱扎人堆里说说笑笑，和老的少的生客熟友都能聊得话题不断，热火朝天。她爱打麻将，只打一块钱的，有点小瘾。一坐大半天，比她岁数小的都喊撑不住了，她却兴致不减，还说：我一摸上牌，腿就不疼了，头也不晕了，啥毛病都不见了，你说怪不怪。
这毛老太，心满意足地过着自己想要的日子，够潇洒，够自主。真是个非常可爱的老太太。
写于2025.8.28
作者简介：曾彩云，陕西学前师范学院数学与统计学院（原陕西教育学院数理系）退休教师。退休后喜吟咏纪行，于2021年付印《曾彩云诗词散文集》，字数11万余。作者喜爱大自然中的万物，对花草树木、禽鸟虫鱼皆有兴趣观察欣赏，即景有感悟生感想之时，常借诗文形式抒发遣怀。
编辑：王 颖
审核：赵新峰
